二 鸿门宴

  1938年的夏末，因为上游黄河发大水，林家村的大部分田地和房屋被水淹被冲塌。到了秋天庄稼没收成，林老爷免了佃户们的租子。天气转凉，房子被大水冲垮的村民们只是做了简单的修补，大风一起、温度一降，就有些没法住人了。住破屋的村民们眼看着村里的那个大户、林老爷家的高宅大院，怨气被凛冽的秋风从心底吹起、并且熊熊燃烧成怒火：凭什么他一个老头子、身边无妻无子，却一个人住着那么气派的大宅子！

  每年的八月十五中秋节，林家都会邀请村子里的林姓本家来家里吃顿团圆饭，再请戏班子唱几天大戏。村子里林姓本家不算少，一家派一个人来，也有几十人。今年不同往年，灾荒又赶上乱世，戏班早解散了，于是林家只安排了饭局。前院里露天铺开几张大桌子，大家杯光斛影、酒足饭饱后，一个年轻后生举杯站了起来。他清了清嗓子对林老爷说：

  “林大，我代表林家的晚辈祝你团团圆圆、和和美美！”说着一仰头喝了杯中酒。

  林老爷赶忙也站起来，举杯喝了一杯酒。他仔细看了一眼年轻后生，认出是林福全。家里前三个都是姐姐，早嫁人另过了，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，两年前成了亲，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。

  “可是，林大，人也不能光顾着自己！你眼看着你的穷亲戚们就要饿死冻死了，你的日子能过得团圆和美？”

  林老爷听了，愣在原地。

  “福全！咋说话咧？你！”

  马上接话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，叫丁有龙，是林家的管家。他比现任的林老爷还要大好几岁，是上一辈的林老爷捡回来并抚养长大的孤儿。跟着老林老爷出生入死、打下江山，老林老爷看明白他为人既狠又忠，比自己亲生儿子强了太多，所以在临终前认了义子、把儿子托付给丁有龙，让二人以兄弟相称。

  “咋说话咧？实话实说！”

  林福全不怕丁管家，还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。

  “龙哥，消消气，别跟个娃娃一般见识。”林老爷一看气氛紧张，赶紧作和事佬。

  “哼！”丁有龙看一眼这个叫了他几十年哥的老爷、强咽下这口气。这个老爷就是太窝囊，这要是他爹还在，能容得了这帮猴崽子这么蹬鼻子上脸？噢，吃我的、喝我的，完了还要训侃上主家？

  “福全说话是楞了些，可是话糙理不糙。”另一个姓林的男人不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，他和林老爷是同辈。林老爷和丁有龙对视一眼，都不再说话。看来这帮人是早就合计好了，有备而来的。

  “都姓林，凭啥你一个人占这么大的地方！住这么好的房子！”饭桌上又传来一句，找不着是谁说的，听声音很年轻。

  “凭的是你爷你爹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时候，我干爹和我到处拉着脸借钱、脑袋别在裤腰带上、舍命往深挖窑！这地、这房是我家老老爷用命换来的！”

  丁有龙看一圈找不着说话的年轻人，就不甘心地冲着空气嚷了这么一嗓子。

  ……

  席间一片静默。

  “又不是要霸占你家房子，就是借住一个冬天么！”不知从哪儿传来不高不低的一个声音。

  “就是！小日本都来过咧，你也不怕你这家大业大的让小日本给盯上？”

  “就是！让我们住进来，人多了，还能给你们壮壮胆咧！”

  “就是！”

  “就是！”

  ……

  真是按下葫芦又起瓢，丁有龙本想堵上刚才那个年轻人的嘴，谁知又招来这么多的话。他想站起来看看，到底是谁在说话，被旁边的林老爷使劲摁住了胳膊。

  “大伙都是自家人，这天寒地冻的……我们林老爷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。”

  说这话的是林家请的先生，孙墨海。他看一眼林老爷，林老爷随即会意，大声宣布说：“龙哥，让伙计把前院收拾出来，村上有困难的人家就住进来吧，好歹把冬天对付过去。”

  席间的人群中发出小小的欢呼声。林老爷看一眼孙墨海，无奈地叹口气。

  夜深人静，三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聚在最里面的一进院子的北屋，三个人里孙墨海年纪最大、也最有学问。

  “前院都住上人咧？龙哥。”林老爷问。

  “嗯，比耗子占窝还快咧，根本不用我派人去拾掇！”丁有龙有些恼火地说。

  “老爷，你真不该答应那些人，孙先生，你也不该跟那些个愣头青服软，都是一帮蹬鼻子上脸的货！”丁有龙忍不住抱怨。

  “龙哥，孙先生没做错。”林老爷靠在炕上说，他从小就体弱多病，一着急就头疼气紧。

  “丁管家，时局不同了，小日本都来过了，要是我们再得罪了这些个林姓本家，被他们孤立了，以后恐怕会腹背受敌啊。”孙墨海解释道。

  “若男回信了没？得叫她赶紧回来，现在世道这么乱，一个女娃娃家老在外面瞎晃悠，太危险。”林老爷揉着太阳穴问丁有龙，孙墨海也关切地看向他。

  丁有龙只是默默地摇摇头，林老爷叹口气，孙墨海也是一脸焦虑。

  孙墨海是在四十多岁最潦倒最窘迫时结识老林老爷的，他觉得自己空有一身本事却无处施展、又看老林老爷为人豪爽仗义，索性就投靠了林家。孙墨海来林家时，林家小小姐才四岁。他一来就发现这个小丫头不同寻常，虽然淘气又是个女娃，但是却天资聪颖不输男娃，他还为小丫头取了正式的学名：若男。从此孙墨海专职教授林家小小姐和小少爷，可惜小少爷体弱多病，5岁时就生病早夭。于是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若男身上，先是开蒙的《三字经》、《百家姓》、《千字文》，接着是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，直至经史传略，若男学的快，孙墨海便教的多。对这个女学生，孙墨海是欣赏又喜爱的。

  “大春子带两个伙计出去找若男有些日子了，也没写信回来。”丁有龙皱着眉说。大春子是丁有龙收养的义子，从小在林家长大，比若男小姐大三岁，因为可靠又能干，几年前由林老爷做主收作了上门女婿，就等若男回家成亲了。

  “丁管家，姑爷去哪里找小姐的？”孙墨海问。

  “上海，就照着小姐家书上留的那个地址找。”丁有龙答。

  如果这么找，都一直没有回音，那真是凶多吉少了，三个人都在心里暗自担心着。

  第二天早晨，林老爷走进前院不禁吓了一跳 ，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人！几个梳着抓髻的小娃娃可能被家里大人教过，他们一看到林老爷，就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，嚷道：

  “爷爷，我饿了！爷爷，我饿了！”

  林老爷清净惯了，没见过这阵势，一时反应不过来不敢挪动，缓缓神他回头找丁有龙。

  “龙哥，叫灶房！支大锅、熬粥蒸馍！”

  不到一个时辰，前院中央支了一张大桌，上面摆了几大屉馒头和一大锅粥。林老爷承诺每天中午灶房给大伙儿提供一顿午饭。

  丁有龙正气鼓鼓地给院子里的人盛粥发馒头。一个小伙计惊慌地跑进来，趴在丁管家耳朵边耳语几句。丁有龙听着直皱眉，他把盛粥的大勺交给小伙计，转身进了后院。

  后院的北屋里，林老爷和孙墨海正在小声说着话。

  “孙先生，还真让你说着咧！”丁有龙风风火火地跑进屋里，大声说：“小日本叫咱们老爷去呢！”

  林老爷立即惊得坐直了身子。

  “是单叫咱们老爷？还是附近几个村子的大户人家都被叫了？”孙墨海急切地问。

  “附近几个村子的村长都叫了。”丁有龙答。

  “哦，那还好。”林老爷和孙墨海同时松了口气。

  林老爷作为小林村里唯一的一个大户，同时也是村里的村长。林老爷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墙上林若男的照片问：

  “龙哥，叫哪天去？”

  “后天中午，叫村长们都去小王庄集合。”

  小王庄是个大村，村里有几个大户人家。可是离他们这里很远，已经出了山，那里多是平原，因此庄稼多收成好，村民普遍富裕些。

  “老爷，后天一早我套骡车，我陪你去。”丁有龙说。

  林老爷点点头，又看向孙墨海。

  “没事，去吧。真要有事，也还轮不到咱们这个小旮旯呢。”孙墨海安慰道。

  林老爷再次看着墙上女儿的照片叹口气，相框里的林若男穿着当时女学生流行的月白褂子、正天真无邪地微笑着。

  林老爷和丁有龙是一大早走的，直到天黑了，才见骡子车上小灯笼的亮光一点点地近了。孙墨海担了一天的心，终于等回了老爷和管家。尽管他让老爷放心，可毕竟面对的是手拿武器的日本人啊！

  林老爷一到里院的北屋就脸色青白地躺在了炕上。孙墨海忙跟进去问怎么了，丁有龙说：

  “没啥大事儿，就是给吓着了。日本人要征粮！”

  孙墨海愣怔片刻，有些意外地叹口气说：“哎！看来这些日本人一时半刻是不会走了？”

  “小日本走不走我不知道，反正今天不按他们要求的征粮数目签字画押，谁都不能走！”丁有龙一边给林老爷盖好被子一边说。林老爷听到“签字画押”几个字，立刻神经质地打了个颤。丁有龙像哄小孩儿一般轻轻地拍着林老爷，安抚好他然后向孙墨海招招手示意他到外边说话。

  两人来到孙墨海的屋子，丁有龙比划一个手势、小声说：“小日本狮子大开口，要这个数！”

  孙墨海吃惊地吸口凉气，问：“这么说，日本人是要来大部队了？”

  丁有龙摇摇头说：“谁知道！”

  两人都茫然地看着地上的方砖，丁有龙心有余悸地说：“开头所有村子的村长都硬挺着推脱不签，一直熬到后晌午，日本人开始在院子里放枪吓唬人，有一个村长熬不住签了。这下好了，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，哗啦哗啦都签了，就剩下老爷、大王庄和韩庄的三个村长。老爷胆子小，禁不住这么熬也签了……回来的一路上，老爷都在磨叨：‘给若男留不下啥了，给若男留不下啥了……’”

  孙墨海沉重地叹口气，自言自语道：“若男呀若男，你到底在哪里？”

  此时安徽北面的一个小县城，在一处规模很小的医院里，身穿护士服的林若男正穿梭在各个病床之间忙碌着，突然她滑落手中的托盘、抱着头晕倒在病房。